急性阑尾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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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7/28 17:32:00

红格子箱子

我自幼体弱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成了父母的愁肠。当我抡不起镢头抓不住铁掀把,挂在母亲嘴边一句话就出来了:你这样的咋使,找个婆家,早晚得让人家砸砸糊了墙头。也许父母害怕成真了吧,就可劲地供我读书。

我不知道我的那纸大学录取通知书,给父亲带来多大的骄傲。内敛的父亲骑着他的金鹿牌大轮自行车,后座上载着我,在我即将要吃国库粮了的那个暑假,转遍了我所有的亲戚家。红格子箱子,就是去二姑家时买的。

二姑家靠近张家洼矿,因为铁矿有很多上海人,它的时尚是周边刚刚能温饱的农村人不能理解的。父亲竟带我到张矿的百货大楼买箱子。花掉了差不多五十块钱,父亲没有任何犹豫地买了我一眼相中的红格子箱子。这可能不是父亲这辈子买的最贵的东西,但一定是他买的最奢侈的东西。在他的意识里,放件衣裳搁本书,床头床尾就行了。实在需要,找个纸箱子,能用很久。可我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出门上大学的人,得带个箱子才体面,就提议给我买。他用他的金鹿牌大轮自行车,把那大个的红格子箱子经过村穿过巷,带回家。他用他的金鹿牌自行车经过坑坑洼洼的泥巴路,把它带到长途汽车站,再经过长途汽车颠簸,送到我大学的宿舍。这个红格子箱子才到了我的手,成了我特别身份的显示。到学校后才发现,城里的同学已经根本不用这种又大又笨重的箱子了,农村的同学大部分只是带了个大包。从此我格外看重它,工作后带到第一个工作单位。我成家后不久,我的父亲完全放心我不会被婆家砸砸糊了墙头吧,彻底撒手他劳苦一辈子的人世间。后来不管我搬了多少次家,不管搬到什么样的家里,我都找到安放箱子的地方,从没让它离开过我。

我一个人竟能把它从衣橱顶上挪下来了。从搬到这个家里,从你把它安放在这里,我就没动过它。需要动它时,都有你在。箱盖上积了厚厚的灰尘,确是长久没动了。我用抹布沾了水,仔细地擦拭出来,不能说干净如新,它原有的模样还是看出来了。长方形的箱盖周边,包了约莫两寸宽的大红皮革,擦干净了,还有光亮泛出。大面积的黑红格子,质地是粗砺的帆布,擦洗它却不敢用太多的水,被包裹着的纸板应该受不住浸泡。用来提着的把手已经坏了,左右各有个搭扣,钥匙早就不知道扔掉多久,不敢试还能不能扣起来。挨着搭扣,箱体下面有两个方形环,应该是不锈钢的吧,至今未见锈迹。各有一根寸把宽的红皮革带子订在箱盖上,穿过方形环,不用把手就把箱子提起来了。我一个人一点点把箱子整理出来,是年寒衣节前夜,我要用这个箱子来安放你。

你的遗像放在床头,已经是我现在习惯的生活。左边床头你用的那张简易竹制小架子,我重新进行了归置。最底层放了你的单反相机,立了两本书,中间一层我放了台灯。你一直靠着台灯那边睡,我睡眠不好,为不影响我睡觉,你从不让我开关灯。我把顶面清空出来,靠墙立上你的遗像。相框前小小台面,可以放下一个盘子,一只水杯和一个小碗。这是我现在在家的主要起居地。从外面进到家门,我喊着三哥,我回来了,就直奔这里。看着你依墙而立,我痴痴地笑几声,打开顶灯,拉严厚重的窗帘,就是咱俩完全的世界。上一天班疲累极了,以前是你给我松腿捏肩,或者就站在你迎我进来的门口,顺势靠在你胸前,静静地喘会儿气,疲乏尽消。现在我把自己扔到床上,开始和你絮叨,问你一天都干啥了,述说我一天的生活,也如你在时的样子。有时说的久了,你一直不言语,我停了声,屋子里全是死寂。对,是死寂。死寂不是描写寂静的,不是,我知道。其时外面生气之音正高低纷扬,那才是阳间。我侧了头看你,你的表情丝毫没有变换。我抬手把你拿起来,捂到胸前,轻声问你为啥不说话。泪水洇湿枕头时,我发觉了,就跟你说,好了,不说了,我起来做饭。不管吃什么,都摆放在你面前。继续跟你絮絮叨叨,今天的菜咸了,做的汤不是你喜欢的了,我为啥不想吃饭了,都跟你絮叨一遍。这个样子吃完早饭时,我会急匆匆地收拾东西,和你说,三哥,我得赶紧走了,要迟到了。抓起手机要飞奔出门时,会听到你带了气的严厉声音:又急!说了多少回了,宁可迟到,也别急慌!慢点开车!我扶着门把手会立刻停住,深呼吸,静下来,回头望望卧室的方向,做个我知道错了的表情,稳稳当当地走去。在单位我的同事开始见到我笑脸时,就是在家恢复了和你如初的样子。我很想向每一个遇到的同事很响亮地说:“我和我三哥过呀,他在呀”。可惜没一个人问我类似“你一个人过?”这样的话题。特别要好的朋友还是知道了,她们都为了让我尽快走出来,就开始劝我,说对我不好,我只对她们笑,和她们耍赖,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。她们便改了说辞,成了对你不好,说这样你会得不到安息。这确是触到了我,你的痛苦会变本加厉地反噬我,比我自己的痛苦不知道要强烈多少倍。我试着把你拿起来,放在衣橱里。有一格里,专门放了你的衣物。这样回到家的我彻底空了。死寂。每一秒都是万丈深渊。我开解自己说,谁也没有去过又回来,怎么知道你不得安息呢,你看不到我,心才难安呢。我又恢复如常。劝说我的人里,最执着的是燕子。动了对我的呵斥,也不管用,她拿出杀手锏来。说我在墙这边立了你的遗像,她在墙那边会做噩梦(我们两家一墙之隔,她特别怕神鬼之物)。明知道她是为我好的法子,这个理由却让我不能再有一点托辞。她看着,我把你放置到衣橱格子里,关上橱子门,让她放心。当然没有坚持几天,又恢复如常,只在燕子来我家时,我在她进门前藏你起来,俨然金屋藏娇。其他人我谁都不让进门,既怕凡人忌讳,更怕打扰到你。

这个寒衣节前夜,我一点一点整理箱子,是下定决心寒衣节这天一定把遗像连同衣物用品一并收起来,放回老家,只在特殊日子里,我可以回去打开看看。前几日机缘遇友,他试图从命理学的角度,打开我。我确实有豁然贯通之感。但真正说动我的,是他说从我纪念你的文字里,只看到我琐琐屑屑的痛,看不到一点责任。他质问我,我的责任呢?是啊,我的责任呢?曾经的悲天悯人呢?你走了,我只剩下了痛。痛成了我整个世界。他要我读书写作弹琴做衣服,把一个人的日子过成诗。他说我如果继续下去,会对下一代的孩子不好。女儿正准备做妈妈。这些说辞无非是换了个角度的关怀,我知道,不能再辜负友情。答应他,这次一定按他说的做,在寒衣节这天,送你回家。

打开箱子,里面装了几件旧衣服。女儿幼时的,你我青葱时的。还是又触碰到了旧时光。我常常自己扯布,找镇上最好的裁缝,融进我自己的设计,做出独属于我的衣服。这件散碎花连衣裙就是。你一辈子不曾夸我容颜。那天等你到很晚,我穿给你看,你惊喜地说:“这才是我老婆该有的样子”。这件衣服不穿了,我就把它珍藏起来。有你一件风衣的腰带。我给你做风衣。在乡镇上,那个年代很少有男人穿风衣。早晨你穿着扬长而去,走上学校门外的小路,两边是碧青油绿的庄稼地,大踏的步幅,让敞开的风衣飞起来,衬得你修长的身材倜傥风流。我最有感染力的笑声,就留在那时候。风衣后来不能穿了,我收藏起这条腰带。我一个人一段段触摸过岁月。把属于女儿的捡出来,放到她的衣橱里,她已成家,我不再为她储存岁月。把我俩的叠放一起,放到箱子一头,腾出空来,寒衣节早晨,我好把你的相机,还有带着你体味的衣物,还有你,尘封起来。收拾完,心里给自己打气,这次再不能不舍得。

恰巧静发来视频。问寒衣节要不要陪我,她知道女儿回不来。我婉拒了她。我的兄弟姐妹们,我明白,即使为你们,我也该学会一个人站着了。寒衣节早晨一起床,就把红格子箱子整理完毕。另一头刚好放下你的相机,中间放下一包衣物。相框压在衣物上,我合上箱盖。

下午请假回去看你,我最终没带红格子箱子回老家。这次我只向自己妥协了一步。我把它放在了床底,盖上盖,扣住。红格子箱子,装着我的两世。

晚上,还是习惯端饭到床头。没有遗像立着,心里也还安宁。默默地吃饭,默默地让念头闪,不去看它。我想起孔子说的“祭如在”,在我,不祭亦如常在了。

写于寒衣节前后

作者简介

林念兹,原名韩霞。济南市作协会员。中学语文教师。

壹点号林念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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